《食草家族》情节扣人心弦,是一本情节与文笔俱佳的综合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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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菊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食草家族  作者:莫言 书号:38655  时间:2017/8/16  字数:9388 
上一章   第06章    下一章 ( → )
包工头说他发现四老爷咀嚼茅草时极象一只蝗虫,这个吃草的家族里人脸上都带着一副蝗虫般的表情。

  四老爷不知该对包工头这句话表示反对还是表示赞同,包工头请四老爷进庙里去观看塑造成形的八蜡神像,四老爷随着包工头跨过朱红庙门,一只巨大的蝗虫在一个高高的砖台上横卧着,四老爷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他的心里,再次产生了对于蝗虫的尊敬、恐惧。

  两个泥塑匠人正在给蝗虫神涂抹颜色,也许匠人们是出于美学上的考虑,这只蝗虫与猖獗在田野里的蝗虫形状相似,但色彩不同。在蝗虫塑像前的一块木板上,躺着几十只蝗虫的尸体,它们的同伴们正在高密东北乡的田地里、荒草甸子里、沼泽里啃着一切能啃的东西,它们却断头、破腹、缺腿,被肢解在木板上。四老爷心里产生了对泥塑匠人的深深的敌视,他打量着他们俩:一个六十多岁、瘦骨嶙峋、颇似一只褪的黄皮肤老头子;另一个是同样瘦骨嶙峋、年约十三四岁好象一只羽未丰的小公的黄脸男孩。他们脸上溅着星星点点的颜色,目光凶狠狡诈,尖尖的嘴巴显出了他们不是人类,四老爷以为他们很可能是两只成了的公,他们不是来修庙的,他们是来吃蝗虫的!木板上的蝗虫就是他们吃剩的。四老爷还看到那堆死蝗虫中兀立着一只活蝗,它死命地蹬着那两条强有力的后腿,但它跳不走,一生锈的大针穿透它的脖子把它牢牢地定在木板上。

  四老爷怒冲冲地盯着给塑像涂的一老一小,他们浑然不觉,小匠人用一支刷蘸着颜色涂抹着蝗虫的翅膀。老匠人用一支小笔点着颜色画着蝗虫的眼睛。

  四老爷走到木板前,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拔那生锈的铁针,针从木板上拔出,蚂虾却依然贯在针上。

  这是一只半大的蚂蚱,约有两厘米长。现在田野里有一万公斤这样的蚂蚱,它们通体红褐色,头颅庞大,腹部细小,显示出分秒必长的惊人潜力。它们的脖子后边背着两片厚墩墩的质小翅,象日本女人背上的襁褓。

  遭受酷刑的蚂蚱在针上挣扎着,它的肚子搐着,嘴里吐着绿水。四老爷被它那只感强烈蠢蠢动的肚子起一阵恶心。它在空中努力蹬着后腿,想自己解放自己,从人类的辱柱上挣脱下来,它的嘴里涌出了最后几滴浓绿的汁,那是蝗虫的血和泪,那是蝗虫愤怒的和痛苦的感情分泌物。四老爷胆战心凉地捏住了蝗虫的头颅,蝗虫的两只长眼仿佛在他的手指肚上骨碌碌地转动。蝗虫低垂着头,颈部的结节绽开,出了白色的粘膜。它把两条后腿用力前伸——它这时想解的是头颅上的痛苦——它的后腿触到了四老爷的手指,好象溺水的人突然踏到水下的硬底一样它用力一蹬,它的脖颈和身体猝然节。这只耶稣般的蝗虫光荣牺牲。它的生命之火还没有完全熄灭,它的身体悬挂在一黑色的、被白色粘膜包裹着的长屎上,它的头在四老爷的食指和拇指的夹里挤着,它的两条后腿在悬挂的身体上绝望地蹬着。

  四老爷扔掉蝗虫,连同依然在蝗虫脖子上的针,象木桩一样地立着。他的手指上刺的,那是蝗虫腿上的硬刺留给他的纪念。

  泥壁匠人把蝗虫之王的塑像画完了。包工头戳了一下发愣的四老爷。四老爷如梦初醒,听到包工头怪气的说话声:族长,您看看,象不象那么个东西?

  泥塑匠人退到一边,大蝗虫光彩夺目。四老爷几乎想跪下去为这个神虫领袖磕头。

  这只蝗虫长一百七十厘米(身材修长),高四十厘米,伏在青砖砌成的神座上,果然是威武雄壮,栩栩如生,好象随时都会飞身一跃冲破庙盖飞向万里晴空。塑造蝗神的两位艺术家并没有完全忠实于生活,在蝗神的着上,他们特别突出了绿色,而正在田野里的作的蝗虫都是暗红色的,四老爷想到他梦中那个能够变化人形的蝗虫老祖也是暗红色而不是绿色。这是四老爷对这座塑像唯一不足的地方。

  颜色不对!四老爷说。

  包工头看着两个匠人。

  老匠人说:这是个蚂蚱王,不是个小蝗虫。譬如说皇帝穿黄袍,文武群臣就不能穿黄袍,小蝗虫是暗红色,蝗虫王也着暗红色怎么区别高低贵

  四老爷想想,觉得老匠人说得极有道理,于是不再计较色彩问题,而是转着圈欣赏蝗神的堂堂仪表。

  它以葱绿为身体基,额头正中有一条杏黄的条纹,杏黄里夹杂着黑色的细小斑点。它的头象一个立起的铁砧子,眼睛象两个大鹅蛋。老匠人把蝗神双眼涂成咖啡,不知用什么技法,他让这双眼睛里有一道道竖立的明亮条纹。蝗神的触须象两雉尾,飞扬在蝗头上方,触须涂成白色,尖梢涂成火红色。四老爷特别欣赏它那两条壮有力的后腿,象尖锐的山峰一样树着,象胳膊那么,象紫茄子的颜色那么深重,腿上的两排硬刺象狗牙那么大象雪花那么白。蝗王的两扇外翅象两片铡刀,内翅无法表现。

  举行祭蝗典礼那一天,护送因犯通罪被休掉的四老妈回娘家的光荣任务落到了素以胆大著称的九老爷头上。早饭过后,九老爷把四老爷那匹瘦驴拉出来,着一把破扫帚,扫着驴腚上的粪便和泥巴,然后,在驴背上搭上了条蓝布褥子。

  九老爷走进院内,站在窗前,嬉皮笑脸地说:四嫂子,走吧,趁着早晨凉快好赶路。

  四老妈应了一声,好久不见走出来。

  九老爷说:走吧走吧,又不是新媳妇上轿。

  四老妈款款地走出房门,把九老爷唬得眼睛发直,九老爷后来说四老爷是天生的种,他根本不知道四老妈打扮起来是多么漂亮。四老妈白得象块羊脂美玉,一张脸如沾的芙蓉花,她被休时还不到三十岁,虽然拒吃茅草牙齿也是雪白的。

  她昂首走到九老爷面前,起的头几乎戳到九老爷的眼睛上。九老爷眼花缭,连连倒退。

  老九,你四哥呢?四老妈平静地问。

  九老爷僵硬舌地说:俺四哥…祭蝗虫去了。

  你去把他给我找来!

  俺四哥祭蝗虫去啦…

  你去叫他,就说我有话跟他说。他要是不来,我就点上火把房子烧了。

  九老爷慌忙说:四嫂,您别急,我这就去叫他。

  四老爷指挥着人们摆祭设坛,准备着祭蝗的仪式,心里却惦记着家里的事情。九老爷慌慌张张跑来,附耳对他说了几句,四老爷吩咐九老爷先走。

  四老爷一进院子,就看到四老妈坐在院子中一条方凳上,闭着眼,涂脂抹粉的脸上落阳光。他咳嗽了一声,四老妈睁开眼,并不说话,惟有开颜一笑,皓齿芳,光彩夺目,象画中的人物。

  四老爷心中的金疮迸裂,几乎跌翻在地。

  你…你怎么还不走…

  四老爷!四老妈说,常言道一思,百似海深,我十八岁嫁给你,至今已有十一年,我一去不回还,难道你连一句话都没有吗?

  你要我说什么?四老爷凶声恶气地说着,手却在哆嗦。

  老四,四老妈说,你这一下子,实际上是要了我的命,休回娘家的女人,连条狗都不如。老四,你的心比狼还要狠,到了这个份上,我什么都要挑明,你跟沙口子那个女人的事,我早就知道;我跟锔锅匠的事,也是你定下的圈套。这就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老四,你绝情绝意,我强求也无趣,只不过要走了,什么话都该说明白。老四,你没听说过吗?休了前废后程,往后,你不会有好日子过,你毁了一个女人,你迟早也要毁在一个女人身上。我死了以后,我的鬼魂也不会让你安宁!

  四老爷洗耳恭听着,好象一个虔诚的小学生听着师傅教导。

  休书呢?四老妈问,你写给我的休书呢?

  在老九那里,我让他交给你爹。四老爷说。

  老九,把休书给我!四老妈说。

  九老爷看了四老爷一眼,脸上有为难之。四老妈挪动着两只小脚,步步入土般地近九老爷,阴冷地一笑,说:你的胆量呢?去年夏天你来摸我的子的时候,胆子不是大吗?还想不想摸了?四老妈把脯使劲往前着,挑逗着九老爷,想摸就摸,别不好意思也别害怕,你四哥已经把我休了,他没有权利管我啦。

  九老爷脸青紫,张口结舌,说不出一句话。

  四老妈卷起舌头,把一口唾沫准确地吐到九老爷的嘴里。她一把扯出夹在九老爷腋窝里的小包袱,抖擞开来,锔锅匠那两只大鞋掉在地上,一张黄宣纸捏在四老妈手里。

  几十滴眼泪猝然间从四老妈眼里迸出来,散地溅到四老妈搽官粉的腮上,她手中那张体书在索索抖动,四老妈几次要展开那张休书,但那休书总是自动卷曲起来,好象要掩藏一件怕人的秘密。

  四老妈双手痉挛,把那张体书撕得粉碎,然后攥成两团,握在两只手心里。她的目光极其明亮,泪水被灼热的皮肤烤干,腮上的泪迹如同沉重的雨点打在盐碱地上留下的痕迹。

  老九,四老妈的嗓子被烈火得嘶哑了,她说,你吃了我一口唾沫,去年你就搂我摸我亲我,你老老实实地对你哥说,我嘴里到底有没有铜锈味道?

  九老爷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巴咂着舌头,好象在回忆,又好象在品尝,他说:没有味道,没有铜锈味道。

  四老妈把手里的纸团狠狠地打在四老爷脸上,骂道:驴,你们这些吃青草的驴!然后抬手了四老爷一个耳光于,打得是那样凶狠,声音是那样清脆。四老爷脖子歪到一侧,嘴里克噜噜一阵响,好象圆球在地上滚动的声音。四老妈又抬手贴去,但这时她的胳膊已经酸麻,全身力量好象消耗完毕,她的手指尖擦着四老爷腮边下滑,又擦着四老爷为举行祭蝗大典新换上的蓝布长袍下滑,又在空气中划了一个弓背弧,四老妈身体踉跄,倾斜着歪倒了。第二巴掌打得筋疲力尽,其实象一次绝望的爱抚。

  九老爷大声地喊叫:四哥,别休她了!

  四老爷腮帮子痉挛,眼里迸绿色火花,他如狼似虎地向九老爷扑过去,双手抓住九老爷的脖领子,前推后搡,恨不得把九老爷撕成碎片。四老爷腔里响着吭哧吭哧的怪叫声,九老爷被勒紧的喉咙里溢出噢噢的响声,好象在滔天巨上飞行的海鸥发出的绝望的鸣叫。被勒昏了的九老爷用脚踢着四老爷的腿,用手撕扯着四老爷的背。四老爷情急智生,把嘴在九老爷的额头上,狠狠地啃了一口,几十颗牙印,在九老爷光滑的额头上排列成一个椭圆形的美丽图案。

  九老爷鬼叫一声,捂着血模糊的额头,撤离了战斗。

  一个小时后,四老爷出现在祭蝗大典上;九老爷牵着驴,驴上驮着因与众妯娌侄媳们告别时哭肿了眼睛的四老妈,走在出村向东的狭窄土路上。

  刚才,瘦瘦高高的九老妈、矮矮胖胖的五老妈,还有七个或是八个近枝晚辈的媳妇们,围绕着门口那棵柳树站着,看着头额血的九老爷把衣冠楚楚的四老妈扶上了驴,九老妈和五老妈搭搭地哭起来,那些媳妇们也都跟着她们的婆母们眼圈发了红。九老爷把那两只用麻绳串好的大鞋原本是奋力扔在了墙角上的,但四老妈亲自走去把鞋子捡起来。起初,四老爷把鞋子搭在驴脖子上,左一只,右一只,驴低垂头,似乎被辱坠弯了脖子。四老妈跨上驴背后,也许是因为那两只大鞋碰撞她的膝盖,也许是为了减轻驴的负担,她弯从驴脖子上摘下大鞋,挂在自己的脖颈上,那两只大鞋象两个光荣的徽章趴在她的两只丰房上。这时,她猛地车转了身,对着站在柳树下泪眼婆娑的女人们,挥了挥手,绽开一脸秋菊般的傲然微笑,泪珠挂在她的笑脸上,好象洒在菊花瓣上的清亮的水珠儿。四老妈驴上一回首,看破了一群女人的心,多少年过去了,当时是小媳妇现在是老太婆的母亲还清楚地记着那动人的瞬间,母亲第九百九十九次讲述这一电影化的镜头时,还是泪眼婆娑,语调里出对四老妈的钦佩和敬爱。

  如果沿着槐荫浓密的河堤往东走,九老爷和四老妈完全可以象两条小鱼顺着河水东下一样进入蝗虫肆的荒野,不被任何人发现,但九老爷把驴刚刚牵上河堤、也就是四老妈骑在驴上颈挂在鞋粉脸挂珠转项挥手向众家妯娌侄媳们告别的那一瞬间,那头思想深邃性格倔强的驴忽然挣脱牵在九老爷手里的麻绳,斜刺里跑下河堤,往南飞跑,沿着胡同,撅着尾巴,它表现出的空前的亢奋把站在柳树下的母亲她们吓愣了。四老妈在驴上上窜下跳,板笔直,没有任何畏惧之意,宛若久经训练的骑手。

  截住它!九老爷高叫。

  九老妈胆最大,她跳到胡同中央,企图拦住驴,驴龇牙咧嘴,冲着九老妈嘶鸣,好象要咬破她的肚子。九老妈本能地闪避,驴呼啸而过,九老妈瞠目结舌,不是驴把她吓昏了,而是驴上的四老妈那副观音菩萨般的面孔、那副面孔上焕发出来的难以理解的神秘色彩把九老妈这个有口无心的高杆女人照晕了。

  在驴的奔跑过程中,那两只大鞋轻柔地拍打着四老妈的房,驴的瘦削的脊背摩擦着四老妈的部和大腿内侧。几十年里,当母亲她们把驴跑胡同时四老妈脸上出现的神秘色彩进行神秘解释时,我基本上持一种怀疑态度。母亲她们认为,四老妈在驴上挥手告别那一瞬时,其实已经登入仙班,所以骑在驴上的已经不是四老妈而是一个仙姑。既然是仙姑,就完全没有必要象一个被休掉的偷汉子老婆一样灰溜溜地从河堤上溜走,就完全有必要堂堂正正地沿着大街走出村庄,谁看到她是谁的福气,谁看不到她是谁一辈子的遗憾。母亲她们为了证明这个判断,提出了几个证据:第一,四老妈从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骑驴是生来第一次,驴那样疯狂奔跑,她竟然稳如泰山,屹立不动,这不是一个女人能做到的事情;第二,四老妈脸上焕发出耀眼的光彩,比阳光还强烈,一下就把九老妈照晕了,一般凡人脸上是难得见到这种光彩的;第三,据当时在场的人们过后回忆,驴载着四老妈从她们眼前跑过时,她们都闻到了一股异香,异香扑鼻。母亲说那是兰花的香气,九老妈说:不对,决不是兰花的香气,是桂花的香气!五老妈犹犹豫豫地说:好象是搽脸粉的香气。十四婶婶硬说是茉莉花的味道。每个人一种说法,每个人感受到的味道都与别人不同。一股气味,竟然具有如此丰富的成份,可见也不是人世间的香气。第四条证据不是十分确凿,这条关于音乐的证据只有九老妈一人敢做肯定的回答,母亲她们怀疑九老妈听到的音乐是从村东头八蜡庙那里飘来的,因为四老妈骑驴跑胡同的时刻正是祭蝗大典开始的时候,四老爷雇来的三棚吹鼓手吹奏起古老的乐曲。那天刮的恰恰是东南风。

  归总一句话,四老妈是家族故去人中一个被蒙上了神秘色彩的人物,我怀疑这个过程的真实,我又相信母亲们的实事求是精神,那么多德高望重的女前辈,难道会平白无故地集体创作一个神话?何况神话也不是无本之术无源之水,它也要有一点事实根据;而且,四老妈骑驴跑胡同的事情刚过去五十年,母亲她们都是亲眼目睹者,她们一谈起这件事时脸上的表情都如赤子般虔诚和严肃,她们叙述这件事的过程达到了相当高度的庄严程度,是一个庄严的叙述过程,我没有太多的理由否定这件事情的真实

  当然,出于对死者的尊敬,出于对四老妈悲惨命运的同情,出于某种兔死狐悲的感情,母亲她们是对事情进行了一些艺术的加工的。摆在我面前的任务就是剔除附在事实上的花环,抓住事情的本质。第一,驴挣脱缰绳斜刺里跑下河堤是毋庸置疑的;第二,四老妈稳稳地骑在飞跑的驴上,脸上焕发出一种奇怪的表情也不可能虚假。

  驴被拉上河堤又跑下河堤,是因为河堤太狭窄,河水太清澈,小驴头晕;四老妈稳坐飞驴不致下跌是因为她小脑机能健全,具有一种超乎常人的平衡能力。唯一费解的是,四老妈脸上为什么会出现一种类似天神的表情。我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四老妈骑在飞驴上时脸上的表情:狂,幸福美满。我不得不承认,四老妈脸上的表情与的刺有直接关系。这种解释我不愿意对母亲她们说,但基本上是成立的。根据有关资料,我知道女人在极度痛苦时对感,反应最强烈。驴飞奔,瘦削的驴背不停地摩擦和撞击着四老妈的大腿和部,那两只大鞋不停地轻轻拍打着四老妈高耸的房。驴背摩擦和撞击着的、大鞋轻轻拍打着的部位,全是四老妈的感区域,四老妈因被休黜极度痛苦,突然受到来自几个部位的强烈刺,她的被压抑的情,她的复杂的痛苦情绪,在半分钟内猛然爆发,因此说她在那一瞬间超凡脱俗进入一种仙人的境界并非十分的夸张。

  驴跑上大街,便慢条斯理地走起来,恢复了她几十年如一的垂头丧气的面目,缰绳拖在它的颈下,宛如一条活蛇。九老爷气吁吁地追上驴,弯抓住缰绳,然后攥紧拳头,在驴的腚上狠狠地打了一拳,驴毫无反应。

  九老爷扯着僵绳,想让驴后转,重新回到河堤上去,沿着槐荫浓密的河堤上小道,悄悄遁出村去。九老爷是一片好心,是为四老妈的面皮着想,他的好心没得好报,正在他全力牵扯那匹魔魔祟祟的倔犟老驴时,四老妈一抬腿,把一只套在硬邦邦的绣花鞋里的尖脚利索而迅速地踢在九老爷晦暗的印堂上。九老爷眼睛里金星飞迸,双耳里鼓乐齐鸣,身子晃几下,险些仆地而倒。九老爷吃亏就在于不能察言观,他如果早一点抬头看四老妈端坐驴背犹如菩萨端坐莲花宝座那般的雍容大度端庄富丽馨香扑鼻,就不会受到头痛击。九老爷至死都不相信是四老妈飞起一只脚踢中他的印堂,因为他的眩晕消失之后,他看到驴上的四老妈双眼似睁非睁,面带一种混合着喜怒哀乐的疲倦表情,况且四老妈没说半句话。九老爷认为这是天对他的打击,于是驴也成了能与神魔对话的灵物,九老爷不敢违拗它的意志,只得胆战心惊、小心翼翼地牵扯着连系着驴智慧的头颅的麻缰绳,随着驴,哈着弓着背,额头正中半圆形的一圈鲜红牙印下又青青地留着四老妈坚硬足尖踢出的印痕,迄逦东行…

  …我跟随着驮着四老妈的驴赶着驴的九老爷走在五十年前我们村庄的街道上。水晶般的太阳在蔚蓝色的天空中缓慢移动着,街道上黄光漫,笼罩着几只在疲惫不堪的桑树荫下耍氓的公,公华丽,母蓬松…闹蝗灾那年,为什么不办个养场呢?和蚂蚱的关系难道不是与熊猫与竹子、蛐蟮与泥土的关系一样亲密无间吗?——我就是这样问过瘦高瘦高的九老妈。九老妈斜着眼——我忽然想起,九老妈生着两只斗眼,珠子黑得让人感到有几分虚假,怀疑她的眼睛是染过墨汁的玻璃球——嘲笑着我:识文解字的大孙子,你简直是把书念进门里去了,狗也不通,混蛋一个,你是个双黄的子掉进浆糊里——大个的糊涂蛋!猪好吃,让你连吃一个月,你还吃吗?你吃腻了猪就想吃羊,吃着碗里的看着碗外的,你们男人都一样!别看你脸皮磁溜溜的象个没阉的牛蛋子,嘴酸文假醋,恐怕也是一肚子坏水!就跟你那个九老爷一样,他现在老了,老实了,年轻时,连他亲嫂子都不放过——其实,九老爷提着豢养在青铜鸟笼里的猫头鹰正在草地上徘徊,我和九老妈站在过去的也是现在的也许是未来的土街上,远远地望着在雪亮的阳光下游的九老爷。我说不清楚那天的阳光为什么闪烁着宝剑般的寒光,一向,遛鸟时必定唱出难懂的歌子的九老爷为什么闭了喉咙。九老爷象一匹最初能够直立行走的类猿人一样笨拙稚朴地动作着。我猜想到面对着透彻的阳光他一定不敢睁眼,所以他走姿狼亢,踉踉跄跄,跌跌撞撞,神圣又庄严,具象又抽象,宛若一段苍茫的音乐,好似一神圣的大便,这大便注定要成为化石…在包裹住九老爷的银白色里——地平线跳跃不定——高密东北乡近代史上第三次出现的红色蝗虫已经长得象匣子弹那般大小;并且,也象子弹一般又硬又直地、从四面八方向罩上耀眼光圈的九老爷。九老爷极夸张地挥动着手臂——鸟笼子连同着那只晰呀学语的猫头鹰——一起画出逐渐向前延伸的、周期地重复着的、青铜色的符号。号声是军号军号声嘹亮,我虽然看不到军号怎样被解放军第三连的号兵吹响,但我很快想起独立第三团也是三连的十八岁号兵沙玉龙把贴了胶布的嘴抵到象修剪过的牵牛花形状的小巧号嘴上。他的脸在一瞬间憋得象猪肝一样,调皮战士喊:老沙,小心点,别把脑浆子鼓出来!老沙一笑,噗嗤,了气,军号那么难听、那么短促地叫了一声,我们都笑了。指导员愤怒地吼叫一声:第七名,出列!我莫名其妙地跑出队列,束手束脚地站着。指导员冷眼如锥,扎着我的神经。指导员说你胡说什么?我说我没说什么呀!——你不是说老沙把脑浆鼓出来了吗?——我没说呀——那你出列干什么?——你让第七名出列呀!——你是第七名呀?——是呀——你入列…晚上我再跟你算帐,指导员冷酷地对我说。我当时感到一股凉气从喉咙窜到了门!因为那时候我食物中毒,不久前我食物中毒住进守备区医院,护士牛芳象纳鞋底一样扎我的静脉,那么痛我不哭,她脸是汗窘急得很,我说扎吧,小牛!为了提高你的技术,我心甘情愿给你当试验品。小牛的眼泪汪汪。她的眼蓝汪汪的象小母牛的眼睛一样,我经常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她的眼睫的倒影,象一排线杆子。小牛对我好,我盼着她给我打针,扎得越多越好,我被她用一针剜着血管子,心里幸福得厉害,我说牛…后来我要出院了,我说,咱俩可以通信吗?后来我们就通信了,谈恋爱了。难道指导员知道啦?老沙把嘴嘬得象一个美丽的门,触到漂亮的、坚硬的号嘴上,他的嘴竟然那么厚那么干燥!贴着胶布还渗血丝,真够残酷的。他的脸又涨紫了,号筒里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响——不是我侮辱战友,确实象放的声音——紧接着便畅起来,好象气体在疏通过肠道里快地奔驰。我们刚当兵时,连长教我们辨别号音,军号不但可以吹出熄灯、起、集合、紧急集合、冲锋、撤退、调人的信号,而且还能吹奏美妙动听的歌曲。哎,想起刚当兵时,真不容易,寒冬腊月睡在水泥地上,南方的战士到了北方就象北方的骡马到了南方一样,吃不惯软绵绵的稻草,泚溜泚溜老窜稀屎,躺在我身边的王化虎,脸焦黄,生着两只大得出奇的手,据说练过“铁沙掌”他拉了一被子,早晨不好意思起,差点自杀,后来他分到特务连,后来参加了自卫还击战,被人家活捉去了,好久才放回来。当兵不易,我当兵时人家说我们是个生蹼的家族,遗传,接兵的连长说,没事,我们也不是来选人种。连长说新兵怕炮,老兵怕号。从红色沼泽地对面的部队营房里传出了紧急集合号声,一会儿我和九老妈就看到一百多个解放军拿着冲向草地,他们的草绿色的军装被雪白的阳光照耀得象成的桑叶一样放着墨绿色的光泽,他们身上都象结了一层透明的薄冰。他们惊惊乍乍地呼叫着,我告诉九老妈说解放军帮助我们灭蝗虫来了。我说只有在抗灾救灾中才能看到解放军的英雄本,九老妈说,他们胡闹,他们是刘猛将军手下的兵吗?我歪歪头,注意地观察了一下九老妈的两只互相嫉妒和仇视的眼珠,忽然感觉到我对家族中年龄长者的弹强大的模糊语言有一种接受的障碍。我悲哀起来。

  这时天象一半湛蓝的玻璃球了,太阳亮得失去圆形,边缘模糊不清。解放军绕过沼泽,在草地上散开,象一群撒的马驹子。他们在九老爷对面,离着我们远,九老爷离着我们近,所以我觉得解放军战士都比九老爷矮小、孱弱,我不知道九老妈与我看到的是否一致,她的斗眼构造特殊是不是看到的景象也特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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