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高粱家族》情节扣人心弦,是一本情节与文笔俱佳的综合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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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菊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红高粱家族  作者:莫言 书号:38640  时间:2017/8/16  字数:53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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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现在趴的地方,那时候堆了洁白的石条和石块,一堆堆粒黄沙堆在堤上,像一排排大坟。去年初夏的高粱在堤外忧悒沉重地发着呆。被碌碡倒高粱闪出来的公路轮廓,一直向北延伸。那时大石桥尚未修建,小木桥被千万只脚、被千万次骡马蹄铁踩得疲惫不堪、敲得伤痕累累。烂的高粱出的青苗味道,被夜雾浸,在清晨更加浓烈。遍野的高粱都在痛哭。父亲和听到那声响不久,就和村里的若干老弱妇孺被日本兵驱赶到这里。那时候头刚刚升上高粱梢头,父亲和与一群百姓站在河南岸路西边,脚下踩着高粱残骸。父亲们看着那个牛棚马厩般的巨大栅栏,一大群衣衫褴褛的民夫缩在栅栏外。后来,两个伪军又把这群民夫赶到路西边,与父亲他们相挨着,形成了另一个人团。在父亲们和民夫们的面前,就是后来令人失的拴骡马的地方。人们枯枯地立着,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看到,一个肩上佩着两块红布、上挂着一柄拖地钢刀、牵着一匹狼狗、戴着两只白手套、面孔清癯的日本官儿从帐篷那边走过来。在他的身后,狼狗垂着鲜的舌头,在狼狗身后,两个伪军抬着一具硬梆梆的日本兵尸体,两个日本兵在最后,押着被两个伪军架着的血模糊的罗汉大爷。父亲使劲往身上靠,揽住了父亲。

  日本官儿牵着狗停在骡马场附近的空地上。五十多只白鸟从墨水河道里扑楞楞飞出来,飞经人群上方青蓝蓝的天,又拐弯向东,飞向那个金子般的太阳。父亲看到骡马场上那些蓬垢面的牲畜,看到了躺在地上的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一头骡子死了,它头上还斜立着那铁锹。黑血把地上的碎高粱,把骡子光洁的脸,都得肮脏不堪。另一头骡子坐在地上,血乎乎的尾巴拂着大地,两腹厚皮抖得索索有声。两个时开时合的鼻孔里,吹出口哨一样的响声。父亲不知道自己多么喜爱这两头黑骡子,扬头骑在骡背上,父亲坐在怀里,骡子驮着母子俩,在高粱挟持下的土路上奔驰,骡子跑得前仰后合,父亲和被颠得上蹿下跳。细细的骡腿腾起一路烟尘。父亲兴奋得吱哇叫。稀稀疏疏的农人,立在高粱地边上,手扶锄头或是别的什么农具,盯着高粱作坊女掌柜丽的粉脸,脸嫉妒仇恨。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一头倒在地上死了,嘴咧开,一排雪白的长方形大牙齿啃着地。另一头坐着,比死了还难受。父亲对说:“娘,咱的骡子。”伸手捂住父亲的嘴。

  日本兵的尸体停放在拄刀牵狗而立的日本官面前。两个伪军拖着血模糊的罗汉大爷向一拴马高桩走去。父亲并没有立刻认出罗汉大爷。父亲看到了一个被打烂了的人形怪物。他被架着,一颗头忽而歪向左,忽而歪向右,头顶上的血嘎痂像落水的河滩上沉淀下那层光滑的泥,又遭阳光曝晒,皱了边儿,裂了纹儿。他的双脚划着地面,在地上划出一些曲曲折折的花纹。人群悄悄地聚缩。父亲感到的手牢牢捏住他的肩膀,所有的人都变矮了,有的面如黄土,有的面如黑土。一时间鸦雀无声,听得清那条大狼狗哈达哈达的气声,那个牵狼狗的日本官儿放了一个嘹亮的。父亲看到伪军把那个人形怪物拖到一高高的拴马桩前,一松手,怪物就像一堆剔了骨的瘫在地上。

  父亲惊叫一声:“罗汉大爷!”

  又捂住了父亲的嘴。

  罗汉大爷在马桩下慢慢动着,先把股高高的撅起来,造了一个拱桥形状,又双膝跪地,双手按地,竖起了头。他的脸肿得透亮,双眼成了两条细,两道深绿色的光线,从他的眼出。父亲正对着罗汉大爷,他相信大爷一定看到了自己。他的膛里的器官砰砰啪啪地碰撞着,他说不出是惊恐还是愤怒,他想用力嚎叫,但嘴巴被的手掌牢牢地捂住了。

  牵狗的日本官儿对着人群喊了一阵,一个留着小平头的中国人,把日本官儿的话翻给大家听。

  翻译说的话,我父亲没听全。他被我捂住嘴巴,憋得眼冒金花,耳朵嗡嗡响。

  两个黑衣中国人把罗汉大爷剥得一丝不挂,拴在木桩上。鬼子官儿挥挥手,又有两个黑衣人把我们村的也是高密东北乡有名的杀猪匠孙五,从木栅栏里,推推搡搡地押过来,孙五个子矮小,浑身是,腆着肚子,头上无,脸色通红,一双小眼间距很小,深陷在鼻子两侧。他左手提着一把尖刀,右手提着一桶净水,哆哆嗦嗦地走到罗汉大爷面前,翻译官说:“太君说,让你好好剥,剥不好就让狼狗开了你的膛。”

  孙五诺诺连声,眼皮紧急眨动。他用口叼着刀,提起水桶,从罗汉大爷头上浇下去。罗汉大爷被冷水一,头猛然抬起,血水顺着他的脸、脖子,混浊地到脚跟。一个监工从河里又提来一桶水,孙五用一块破布蘸着水,把罗汉大爷擦洗得干干净净。孙五擦净大爷,股扭动着,说:“大哥…”

  罗汉大爷说:“兄弟,一刀捅了我吧,黄泉之下不忘你的恩德。”

  日本官儿吼叫一声。

  翻译说:“快点动手!”

  孙五脸色一变,伸出短的手指,捏住大爷的耳朵,说:“大哥,兄弟没法子…”

  父亲看到孙五的刀子在大爷的耳朵上像锯木头一样锯着。罗汉大爷狂呼不止,一股焦黄的水从两腿间一蹿一蹿地滋出来。父亲的腿瑟瑟战抖。走过一个端着白瓷盘的日本兵,站在孙五身旁,孙五把罗汉大爷那只肥硕敦厚的耳朵放在瓷盘里。孙五又割掉罗汉大爷另一只耳朵放进瓷盘。父亲看到那两只耳朵在瓷盘里活泼地跳动,打击得瓷盘叮咚叮咚响。

  日本兵托着瓷盘,从民夫面前,从男女老幼们面前慢慢走过。父亲看到大爷的耳朵苍白美丽,瓷盘的响声更加强烈。

  日本兵把耳朵端到日本官面前,军官点点头。日本兵把瓷盘放在日本兵的尸体旁,静默片刻,又端起来,放到狼狗嘴下。

  狼狗收起舌头,用尖尖的、乌黑的鼻子去嗅那两只耳朵。它摇摇头,又吐出舌头,蹲坐起来。

  翻译对孙五说:“喂,再割!”

  孙五在原地转着圈,嘴里咕咕噜噜地说着什么,父亲看到他脸油汗,眼睛眨得像啄米一样迅速。

  罗汉大爷的双耳底上,只了几滴血,大爷双耳一去,整个头部变得非常简洁。

  鬼子军官又吼了一声。

  翻译说:“快点割!”

  孙五弯下,把罗汉大爷的男器官一刀旋下来,放进日本兵托着的瓷盘里。日本兵两胳膊僵硬地伸着,两眼平视,像木偶一样从人群前走。父亲觉得冰冷的手指几乎抠进自己肩头的里。

  日本兵把瓷盘放到狼狗嘴下,狼狗咬了两口,又吐出来。

  罗汉大爷凄厉地大叫着,瘦骨嶙峋的身体在拴马桩上烈扭动。

  孙五扔下刀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日本官儿把皮带一松,狼狗扑上来,两只前爪按着孙五的肩头,一嘴利齿在孙五面前晃。孙五躺在地上,双手捂住脸。

  日本官打一个呼哨,狼狗拖着皮带颠颠地跑回去。

  翻译官说:“快剥!”

  孙五爬起来,捏着刀子,一高一低地走到罗汉大爷面前。

  罗汉大爷破口大骂,所有的人都在大爷的骂声中昂起了头。

  孙五说:“大哥…大哥…你忍着点吧…”

  罗汉大爷把一口血痰吐到孙五脸上。

  “剥吧,你祖宗,剥吧!”

  孙五着刀,从罗汉大爷头顶上外翻着的伤口剥起,一刀刀细索索发响。他剥得非常仔细,罗汉大爷的头皮褪下。出青紫的眼珠,出了一棱棱的

  父亲对我说,罗汉大爷脸皮被剥掉后,不成形状的嘴里还呜呜噜噜地响着,一串一串鲜红的小血珠从他的酱的头皮上往下。孙五已经不像人,他的刀法是那么精细,把一张皮剥得完整无缺。大爷被剥成一个核后,肚子里的肠子蠢蠢动,一群群葱绿的苍绳漫天飞舞。人群里的女人们全都跪倒在地上,哭声震野。当天夜里,天降大雨,把骡马场上的血迹冲洗得干干净净,罗汉大爷的尸体和皮肤无影无踪。村里传着罗汉大爷尸体失踪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一代传一代,竟成了一个美丽的神话故事。

  “他要是胆敢耍老子,我拧下他的脑袋做壶!”太阳越升越小,发出白炽的光线,高粱上的水稀了,野鸭子飞走了一批。又飞来一批,冷支队的人还没到,公路上除了偶尔蹿过野兔外,再无一个活物。后来又鬼鬼祟祟地跳出一只火红的狐狸。余司令骂完冷支队长,喊一声:“喂,都起来吧,八成是上了冷麻子这个狗娘养的当啦。”

  队员们早就趴累了,巴不得这声喊。司令一声令下,就应声爬起,有的坐在河堤上,嚓嚓地打火吸烟,有的站在河堤上,用力往堤下撒

  父亲跳上河堤后,还在想着去年的一些情景,罗汉大爷被剥皮后的头颅在他眼前不停地晃动。野鸭子被突然冒出来的人群惊吓,齐飞起,又陆续落到不远处的河滩上,蹒蹒跚跚地行走,翠绿的鸭羽和黄褐的鸭羽在草丛中闪烁。

  哑巴提着他的刀和老汉,来到余司令面前。他面色沮丧,眼珠子发直。抬手指太阳,太阳已东南晌,低手指公路,公路空;哑巴指指肚子,嗷嗷地叫着,挥动着胳膊,对准村庄的方向。余司令沈思片刻,对路西边的人喊:“都过来!”

  队员们跨过公路,聚到河堤上。

  余司令说:“弟兄们,冷麻子要是敢耍咱,我就去把他脑袋揪下来!天还没晌呢,咱再等一会,等到过了晌午头,汽车还不来,咱就直奔谭家洼,跟冷麻子算帐。大家先到高粱地里歇着去,我让豆官回去催饭。豆官!”

  父亲仰脸看着余司令。

  余司令说:“回家告诉你娘,让她找人扜拤饼,正晌午时,一定送到,让你娘亲自来送。”

  我父亲点点头,提一把子,郎宁手,飞快地跑下河堤,沿着公路往北跑了一小段,就一头钻进了高粱地,向着西北方向,哧哧溜溜地游动。父亲在海水一样的高粱地里,碰到了几个长方形的骡马头骨。他用脚踢了一下,从骷髅里跳出了两只短尾巴的、茸茸的田鼠,并不怎么吃惊地望他一会儿,又钻进骷髅里去。父亲又想起了我家那两头大黑骡子,想起了公路修成后很久了,每逢刮东南风,村子里还能闻到刺鼻的尸臭。墨水河里,去年曾经泡沤烂了几十具骡马的尸体,它们就停泊在河边的生杂草的浅水里,肚子着了阳光,到极点,便迸然炸裂,华丽的肠子,像花朵一样溢出来,一道道暗绿色的汁,慢慢地随河水走了。

  我十六岁时,就由她的父亲做主,嫁给了高密东北乡有名的财主单廷秀的独生子单扁郎。单家开着烧酒锅,以廉价高粱为原料酿造优质白酒,方圆百里都有名。东北乡地势低洼,往往秋水泛滥,高粱高秆防涝,被广泛种植,年年丰产。单家利用廉价原料酿酒谋利,富甲一方。我能嫁给单扁郎,是我曾外祖父的荣耀。当时,多少人家都渴望着和单家攀亲,尽管风传着单扁郎早就染上了麻风病。单廷秀是个干干巴巴的小老头,脑后翘着一支枯干的小辫子。他家里金钱柜,却穿得破衣烂袄,里常常扎一条草绳。嫁到单家,其实也是天意。那天,我在秋千架旁与一些尖足长辫的大闺女耍笑游戏,那天是清明节,桃红柳绿,细雨霏霏,人面桃花,女儿解放。那年身高一米六零,体重六十公斤,上穿碎花洋布褂子,下穿绿色缎,脚脖子上扎着深红色的绸带子。由于下小雨,穿著一双用桐油浸泡过十几遍的绣花油鞋,一走克郎克郎地响。脑后垂着一油光光的大辫子,脖子上挂着一个沉甸甸的银锁——我曾外祖父是个打造银器的小匠人。曾外祖母是个破落地主的女儿,知道小脚对于女人的重要意义。不到六岁就开始脚,加紧。一裹脚布,长一丈余,曾外祖母用它,勒断了的脚骨,把八个脚趾,折断在脚底,真惨!我的母亲也是小脚,我每次看到她的脚,就心中难过,就恨不得高呼,打倒封建主义!人脚自由万岁!受尽苦难,终于裹就一双三寸金莲。十六岁那年,已经出落得丰秀丽,走起路来双臂挥舞,身扭动,好似风中招飐的杨柳。单廷秀那天挎着粪筐子到我曾外祖父村里转圈,从众多的花朵中,一眼看中了我。三个月后,一乘花轿就把我抬走了。

  坐在憋闷的花桥里,头晕眼眩。罩头的红布把她的双眼遮住,红布上散着一股强烈的霉馊味。她抬起手,掀起红布——曾外祖母曾千叮咛万嘱咐,不许她自己揭动罩头红布——一只沉甸甸的绞丝银镯子滑到小臂上,看着镯子上的蛇形花纹,心里纷如麻。温暖的熏风吹拂着狭窄的土路两侧翠绿的高粱。高粱地里传来鸽子咕咕咕咕的叫声。刚秀出来的银灰色的高粱穗子飞扬着清淡的花粉。着她的面的轿帘上,刺绣着龙凤图案,轿帘上的红布因轿子经年赁出,已经黯淡失,正中间油渍了一大片。夏末秋初,阳光茂盛,轿夫们轻捷的运动使轿子颤颤悠悠,拴轿杆的生牛皮吱吱吜吜地响,轿帘轻轻掀动,把一缕缕的光明和一缕缕比较清凉的风闪进轿里来。浑身流汗,心跳如鼓,听着轿夫们均匀的脚步声和重的息声,脑海里替着出现卵石般的光滑寒冷和辣椒般的糙灼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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